官员中有贪婪残暴的，小吏中有蛮横惨刻的，贤明豪杰之人不忍心乡曲小民遭受他们的恶行，所以出力起诉他们。但是贪婪残暴的官员必定有其靠山，或是有亲戚朋党身居高位，或是为州郡长官所深深喜爱，所以经常难以动摇。蛮横惨刻的小吏，也有靠山，或是为现任官员所喜爱，或是跟州郡的属吏素有结交，所以常常无所忌惮。等到民户有所诉讼，那么官员就会求取高官的书信来走门路，小吏用官府的钱财来行贿，毁掉记录，篡改文档。民户即使善于打官司，也未必能轻易胜利。而且起诉官吏的人又只是想要劫持官府，让官府唯独畏忌自己，本无为民众除害的心。常常见到起诉州县官吏的人，倚仗着为官吏所畏忌，就拖延税赋不缴纳。民户有改征他物，他自己独独不用改征他物；民户有摊派，他自己独独不用承担摊派。傲视着站立在公堂之下，对抗长官；端坐在刑房，辱骂胥吏小辈；冒领霸占官府田产，不肯输纳租税；欺凌善良弱小之人，强迫欲求判决处治；在公事上走门路，一定想要以曲为直；或是和胥吏一同狼狈为奸，把控挟持官员，让他听凭自己为所欲为，以此来残害乡里小民。像这样的官吏，这样的奸民，假以时日，纵使免除人祸，也必定要遭天谴。请托：以私事相嘱托；走门路，通关节。折变：宋代指所征实物以等价改征他物。科敷：犹科派，指摊派力役、赋税或索取钱财。

本章可与上章对照来读。上章从民众的角度提出，民众不可陷在打官司中，长久不决只会对自己不利；本章则从官吏和奸民的双重角度指出，贪婪残暴的官员，蛮横惨刻的小吏，以及谋取私利的奸民，都是不可取的，都会遭到应得的惩罚。

2.67 民俗淳顽当求其实

士大夫相见，往往多言某县民淳，某县民顽。及询其所以然，乃谓见任官赃污狼籍，乡民吞声饮气而不敢言，则为淳；乡民列其恶，诉之州郡监司，则为顽。此其得顽之名，岂不枉哉？

今人多指奉化县为顽，问之奉化人，则曰：“所讼之官皆有入己赃，何谓奉化为顽？”如黄岩等处人言皆然，此正圣人所谓“斯民也，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”①，何顽之有？

今具其所以为顽之目：应纳税赋而不纳，及应供科配②而不供，则为顽；若官中因事广科，从而隐瞒，其民户不肯供纳，则不为顽。官吏断事，出于至公，又合法意，乃任私忿，求以翻异，则为顽；官吏受财，断直为曲，事有冤抑，次第陈诉，则不为顽。官员清正，断事自己，豪横之民无所行赂，无所措谋，则与胥吏表里撰合语言，妆点事务，妄兴论讼，则为顽；若官员与吏为徒，百般诡计，掩人耳目，受接贿赂，偷盗官钱，人户有能出力，为众论诉，则不为顽。

士大夫相见，往往多谈论某县的民众淳朴，某县的民众顽劣。等到询问为什么淳朴、顽劣，则说现任官员贪污、名声不好，而乡里民众吞声忍气，不敢声言，就叫淳朴；乡里民众条列官员的恶行向州郡监察机构起诉，就叫做顽劣。民众因为这样而得到顽劣的名声，岂不是很冤枉？

如今的人多指奉化县的民众为顽劣，向奉化人打听探问，则说：“我们所起诉的官员自己都有收受赃款，怎么能说奉化人为顽劣？”诸如黄岩等地方的人也这么说，这正是圣人所说的“夏商周三代的老百姓都是这样做的，所以三代能够按照正道来行动”，哪里有什么顽劣呢？

现在不妨详细列举真正是顽劣的那些行径：应当纳税却不缴纳，以及应该提供临时加税却不提供，就叫做顽劣；但如果官府因事广增摊派赋税，又隐瞒所得，其民户不肯提供缴纳，则不叫做顽劣。官吏判断案件，出于至公之心，又合乎法律本意，民众却听任私忿，想要翻案，就叫做顽劣；但如果官吏收受财物，颠倒是非，事情有冤屈，因此民众一级级上诉，则不叫做顽劣。官员清廉公正，自主判断案件，豪强顽劣的民众无法行贿，无法使计谋，于是伙同胥吏一表一里杜撰言语，修饰事务，妄自兴起诉讼，就叫做顽劣；但如果官员与胥吏同流合污，千方百计掩人耳目，接受贿赂，偷窃官府钱财，民户能够出力为大众而起诉官吏，则不叫做顽劣。斯民也，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：孔子之言，语出《论语·卫灵公》：“曰：‘吾之于人也，谁毁谁誉？如有所誉者，其有所试矣。斯民也，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。’”孔子说：“我对于别人，诋毁过谁？赞美过谁？如果有所赞美的，那是经过一定考验的。夏商周三代的老百姓都是这样做的，所以三代能够按照正道来行动。”科配：指官府摊派正项赋税外的临时加税。

本章指出，对民风民俗的评定应该采取合适的标准，而不能只从士大夫的偏私角度来看待。其中形象地辨析了有关民风是否“顽劣”——用今天的话说，即是否为“刁民”——的两种不同现象：其一是为了自私利益而罔顾公家利益，采取违法的行径而谋取私利，这是真正的顽劣；其二是抵制官府的不正当措施，勇于揭发官吏的违法行径，奋勇抗争以谋取大众的正当利益，这样则不能叫做顽劣。即使在今天，也有这两种人，应当加以分别。